丁兆丹:《兰亭序》审美价值的三重意蕴

发布者: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研究院发布时间:2024-08-10浏览次数:10

【摘要】当代文化生活的健康发展,离不开良好审美风尚的引领。中华传统文化有着数千年的美学积淀,书法作为中华文化核心的核心,凝聚着数千年来中华民族对美的理解和创造,是新时代发扬中华美学传统的重要载体。作为蕴含深厚审美价值的古代书帖,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形质兼美,不仅具有作为书法本身的艺术价值,更兼具“事、文、书”三者合一的美学价值。从“事、文、书”三个角度深入分析梳理《兰亭序》的审美价值,不仅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以此为代表的魏晋时期文化审美的自觉与表达,还对丰富当代审美趣味、激发当代审美理想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关键词】当代审美;书法艺术;中华文化;美学精神;

审美,是文艺活动的指引,是日常生活的向导。审美存在于我们生活的各个角落,具有社会性、个体性、多样性等特征。当代文化生活的健康发展,离不开良好审美风尚的引领。中华传统文化有着数千年的美学积淀,蕴含丰富深厚的美学内涵和美学精神。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把艺术创造力和中华文化价值融合起来,把中华美学精神和当代审美追求结合起来,激活中华文化生命力。”这是繁荣社会主义文艺的根本遵循,是新时代的文化使命,对当代文艺创作具有重要意义。

汉字和书法是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中国文字是世界古文字中至今唯一不间断地被使用和发展的文字,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标志。汉字是象形文字,汉字之形是书法艺术的基础,书法艺术是由汉字之形生发、抽象出的艺术。书法是汉字的重要书写形式,是表现汉字之美的重要载体。书法作为中华文化的核心,凝聚着数千年来中华民族对汉字之美的理解和创造,体现着中华文化的独特审美观。它是新时代继承和发扬中华美学传统的重要载体。近年来,传承发扬书法文化,正逐步成为社会共识。对于我们而言,研习书法不仅是书写技能的培育,也是一种思想文化的熏陶,还是审美素养的塑造。书法审美是审美主体对书法的本质和规律的审美把握。大力开展书法审美的宣传普及和社会教育,不仅能让书法文化发扬光大,还可以让参与者不断提高书法鉴赏和审美能力。

千古传承的无数碑帖,记录并传播着古代先贤的审美追求和思想表达,承载着从形式到内容的深厚的审美价值。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形质兼美,不仅具有作为书法本身的艺术价值,更兼具“事、文、书”三者合一的美学价值。这件千古名帖集事美、文美、书美于一身,不仅代表魏晋时期文化审美的自觉与表达,还以经久不衰的美学魅力和审美价值,不断丰富当代人的审美感受与趣味,持续陶冶时代审美理念与修养。当今时代,坚持守正创新,对包括《兰亭序》在内的我国丰富书法文化资源所蕴含的价值尤其是当代审美价值进行系统梳理、深入探寻和阐发弘扬,是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应有之义。让优秀的中国书法文化资源在当代得以弘扬,真正“活起来”,是时代赋予我们的使命与担当。

在当前研究《兰亭序》的诸多文献中,关于《兰亭序》书法艺术价值的论述较多,但从“事、文、书”三个角度深入系统分析其审美价值的论述很少,个别文章或者三言两语一带而过,或者从一个角度简略提及。比如《王羲之传》一书“兰亭诗文的文学美”章节,简要概括了兰亭诗文的情感脉络和风格特征;《风尚——魏晋名士的生活美学》一书“广陵绝响:魏晋名士的文艺才情”章节,只是从东晋士人们的山水审美角度,简述“王羲之的《兰亭序》以及兰亭集会上诸人所作的兰亭诗,就有很明显的由山水而玄思的叙述结构”。《新编中国魏晋南北朝史》(下册)一书“中国魏晋南北朝艺术史”章节,只是提出“他的书法自由潇洒,或宛如游龙,或翩若惊鸿,正是个人审美意识寄托于字体、笔意、结构、走势的结果”的观点,并未展开论述,等等。而关于《兰亭序》审美价值的当代启示还有待进一步破题。本文对《兰亭序》所蕴含的“事、文、书”三者合一的美学价值进行深入系统地梳理、提炼、阐发,对激发当代审美理想具有一定的创新意义和启示价值。

一、兰亭之事:“雅集样本”的美学意蕴

汉字书写,源于生活、嵌入生活,和书写者的经历与活动息息相关。《兰亭序》,又名《兰亭宴集序》《兰亭集序》《临河序》《禊序》《禊贴》,本身是东晋文人、士大夫一次雅集的情景实录。从这个意义上讲,它首先是一个具有审美意义的文化事件。这场以笔墨为媒的文化活动,发生在东晋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初三,因活动地点在会稽山阴之兰亭(今在浙江省绍兴市)而得名。这次雅集活动召集人是时任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的王羲之。他与名士40余人,会集于兰亭,饮酒赋诗,并为众人所写诗集作序,即《兰亭序》。

兰亭集会看似是一场偶然事件,实则带有时代必然性。雅集是指文人雅士吟咏诗文、议论学问的集会。文人雅集最早的记录可追溯至《尚书·皋陶谟》所载舜帝和皋陶、大禹集会中舜与皋陶的相互唱和之作。魏晋以降,随着文学的自觉,文人的雅集日渐成为社会风气,成为当时文人的一项重要社交活动。兰亭雅集之前,就有建安文人举办的邺城邺宫的“西园之会”、西晋石崇的“金谷之会”等具有代表性的雅集生活场景。也就是说,兰亭雅集是东晋文人闲暇相叙、节庆相聚的时尚活动。而此后,北宋承续前世雅集之风,并臻于极盛。著名的有北宋元祐二年以苏轼为首的16位文士举办的西园雅集,后有元代的玉山雅集和清代的江亭雅集等。雅集中的琴棋书画、烹茶拉花、诗酒唱和等形式,成为不同朝代文人交游生活的主要内容。

从当代文化和审美的视角出发,《兰亭序》不仅是当时魏晋文人一次日常文化生活的记录,更是一次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文化活动,是魏晋时期崇尚自然与艺术的美学精神的一次璀璨绽放。《兰亭序》记载,“岁在癸丑,暮春之初”的某一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活动的主题是“修禊事也”,主要内容是“一觞一咏”“畅叙幽情”。《兰亭序》中提到的“修禊事”,指的是每年三月初三(上巳日)古人举行的涤除不祥的活动。这次兰亭雅集,有别于其他,既是一次“修禊事”活动,还是一个以“诗酒情”为主题的踏春诗会。“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在美好大自然的怀抱里,大家相聚一起感受春光,畅叙友情,探微艺术,感悟人生,何其美哉幸哉。面对此情此景,在场者不禁有感而发、泼墨挥毫、诉诸笔端。参加活动的有王羲之、孙绰、谢安、王凝之、王涣之、王徽之、王献之等共41人,其中26人赋诗,得37首,更有王羲之为这些诗歌所写的序文手稿《兰亭序》。“争先非吾事,静照在忘求”“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胜”……“言为心声、字为心画”,从兰亭在场者书写的这些诗赋中可以看出,魏晋文人审美不仅表现在对自然美、艺术美的热爱,展现出宁静超然的审美趣味,也表现在对人生和宇宙的审美性认知,反映出融入自然、天人合一的朴素宇宙观和天下观。魏晋人对艺术与生命的审美意识,对于审美意识形态的传承与发展具有重要的价值与意义。我们从这些作品透露出的文意可以领会到,审美对于艺术和人生具有解放性功能,美学将人生之思、生命之感从日常生活的基础之地,提升到超越与顿悟的灵境之层、旷达之境。

兰亭诗集,虽然只是众多传世作品的沧海一粟,不能全然反映魏晋审美的整体状态,但我们可以管中一窥,得以感知彼时彼地的审美风尚,体会书法巅峰中审美意识形成和演化的历史节点。这次兰亭集会,可以说是古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一个“雅集样本”。它让后人得以想见古人文化活动和日常生活图景,并从中得到审美意趣的参照和滋养。而日常生活,既是审美的来源地,又是审美的落脚处。日常生活审美化,并非当代人的专利,而是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和生活根基。与西方美学强调思辨性不同,中华美学更关注日常生活、更强调实践性。艺术审美进入生活,以美为标准审视、打理、评判、导航日常生活,有一个自发到自觉的过程。一个时期艺术审美和生活美学的形成、发展,和这个历史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以及人的思想意识状态密切相关。先秦时期,由于社会发展程度较低,审美自觉尚处于萌芽状态。而思想一统的汉代,文化实用主义占了上风,重政教轻审美。到了魏晋时期,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儒学式微,佛教传入、玄学兴起,深刻影响了时人的审美取向,变得崇尚自然、超然物外,日常生活审美化开始走向自觉自知。这个时期的文人内心对审美的追求比之前朝代更多强调“自我”认知,追求更为丰富的艺术理趣、生活情趣、生命意趣,体现出艺术与生活融合的具有内在心性体验与精神超越的审美旨趣,艺术与生活的距离不断拉近,体现为日常生活日益审美化的取向。或忙或闲的日常生活、可游可栖的山水之境、多彩多姿的交游之乐,皆可为躬身实践的艺术化生活打上生活审美化的印记。魏晋人日常极其丰富的审美活动即为佐证,比如有诗文唱酬、山水曳足、会于竹林、驾车远游等,而《兰亭序》记载的即是“诗酒书”兼具的雅集典范。

《兰亭序》作为雅集样本的意义,在于让我们更深刻地认识到,日常生活是艺术的来源和归处,是美学的生长地和创新地,是古典美学和现代美学的连接通道。日常生活审美化,以审美的心态对待生活之事,让人们能够在日常中超日常,让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成为可能,进而为平常琐碎的生活制造诗意乐趣,带来闲情逸致。审美已然成为社会进步的显著标志,是衡量生活品质的基本标准。现代生活的演变和大众文化的兴起,呼唤文化美学不应只停留在理论审美阶段,应更多地进入大众日常生活,赋美、丰富、提升当代生活品质,可以让生活更美好。日常生活审美化艺术化,让艺术审美走出狭小的专业范畴,融入大众生活,并以适应新时代的新形式,不断提升人们的审美趣味与艺术品位,进而不断满足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日常生活审美化和艺术化,反映到现实生活中,则表现为弹琴弈棋、写字绘画、吟诗作赋、赏花观竹、饮酒品茶、雅集结社等具体事宜。以审美的心态与人与己相处,与自然与世界为伴,着实会打开一个崭新的生活境界。

深入剖析兰亭雅集的美学内涵,并以此为借鉴个案,当引发我们进一步思考:书法作为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如何以审美为引领,在我们当代的日常生活中焕发新的光彩、新的生命力?这不仅是个文艺命题,还是一个社会性话题。书法是我国古代读书人的必修课,“书法为最普遍最实用之艺术”。自古以来,围绕书法而产生的艺术活动和生活场景数不胜数,或是吟诗作画的媒介,或是书信往来的载体,或是为官从政的修养等,书法作为一种日常生活场景较之当下更为普遍和实用。书法作为文化审美活动的重要载体,当随时代发展不断传承创新,以更丰富的形式不断向日常生活渗透,助力人们体验、创造更美好的生活,涵养“雅”的生活方式、语言表达和志趣爱好,助力构建每个人的日常生活美学。以书法为媒,可以组织形式多样的文化活动,比如“围炉畅叙”“诗歌唱酬”“文墨抒怀”“兰亭之约”等。书法爱好者可以毛笔作为书写工具,记录日常、往来书信、创作艺术等。书法不应徒具展示和标本功能,当更多融入当下日常生活,不断创新发展,持续焕发生机与活力。书法艺术必须着眼人们新的审美需求和实践应用,不断适应和满足人们新的生产生活方式与审美欣赏情趣,而不能故步自封、僵化保守。总之,书法美学的活力与生命力,终究来自对日常和现实生活的参与和观照。

二、兰亭之文:“斯文追求”的思想意蕴

文以载道,书法亦然。书法不仅是汉字书写,更是表达思想情感的载体和艺术。西汉学者扬雄认为“书,心画也”,东汉文字学家许慎在《说文解字序》中提出“书者抒也”,东汉书法家蔡邕曰“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的确,书法艺术这种直抒心意的表达方式,能通透地表达中国人的诗性心灵,成为中国文人表情达意的重要手段。我国书法史上,众多书法作品都是在“缘事而修文,借景而表情”。比如,被誉为“天下三大行书”的《兰亭序》《祭侄文稿》《黄州寒食诗帖》,皆是如此。“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王羲之写《兰亭序》,不仅记叙了兰亭山水之美和集会的欢乐之情,而且抒发了对生死无常的感慨。“孤城围逼,父陷子死”,颜真卿于亲人罹难状况下书《祭侄文稿》,借其表达对叛贼的痛恨和失去亲人的悲愤。“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苏东坡书《黄州寒食诗帖》时,个人正处于困顿之中,将惆怅孤独却又苍凉旷达之情诉诸笔端……书写者的思想与情怀尽然体现在书法之中。

由此而言,个人思想感情是艺术审美的内涵与支撑。推想王羲之书写《兰亭序》时,为文表意应是第一要务。《世说新语·企羡》中记载“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而《兰亭序》中“因寄所托”“取诸怀抱”之语,皆佐证书写者是在借助文字表达思想、寄托情感。《兰亭序》是王羲之的即兴有感之作。它以自然率意、流畅生动的笔画线条,真实写照了当时文人相聚时热烈而文雅的场面,让人感受到美景入目、以文会友的喜悦情绪。通过欣赏这幅作品笔画线条的变化,可以感知当事者洽然的精神状态和丰富的思想感情。笔画线条是字的构成要素,而书法作品中具体实在的内容才是书法的精神所在。文字内容是书写者的情感和思想的流露。书法是笔画线条的艺术,但我们欣赏书法艺术时不能把笔画线条与文字完全割裂开来,而是要善于把笔画线条和书写内容结合起来感知和揣摩书写者的内心世界。如果说书法作品仅“有墨迹而无笔意”,也就说仅满足于点画线条的描画而无视文字所表达的意义与精神,那就还没有进到书法艺术的核心和深层,只停留在表面和形式。

书法是文学性和书写性相结合的艺术形式,是技与道、书与文的结合,兼具实用与修心。《兰亭序》之所以千古流传、备受追捧,书帖文本之美与观者内心契合是很重要的因素。《兰亭序》一共28行、324字。展帖而读,一幅美好的江南山水画卷浮现眼前。《兰亭序》的前半篇,笔墨在事与景。暮春时节、草长莺飞,“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气候宜人、环境优美。后半篇文笔一转,意在感怀,抒发对生命的感慨,“临文嗟悼”“喻之于怀”,好的事物即便是“暂得于己”,但又未尝不可“快然自足”。这样的人生寄怀,折射出晋人超然远致、不滞于物、物我交游的生活观和艺术观,也让后人体会到《兰亭序》作为晋韵文化代表的“韵味”。书法史上有“晋尚韵”一说,指的是魏晋时期的书法艺术讲究气韵、韵致。这里的“韵”,不仅是指晋书“神采为上,形质次之”的书风,还代表当时雅韵悠远的文风。

而以雅韵为主的中国文人审美,始于魏晋,登峰唐宋,流传至今。“雅”有高洁、美好之义,“韵”指隐迹匿形、备仪不俗,两字均先在魏晋人物品藻中大量使用,由此促进了雅韵审美意蕴的生成,进而延伸到对文艺作品和日常事物的欣赏与批评之中。它或指人物风貌,如娴雅、儒雅;或指人物器量,如雅正、雅重;或指文学特色,如典雅、丽雅;或指文学才能,如博雅、精雅等。比如曹植的《白鹤赋》云:“聆雅琴之清韵”,《世说新语》云:“拔俗之韵”“雅正之韵”,《晋书》云:“雅有远韵”“自然有雅韵”,这在《世说新语》《文心雕龙》等文献中也大量可见。“雅韵”在书法中是指点画线条形体之中蕴含的意味和情调,它是书法家对自然、对生命、对艺术的体验和再现,是笔意相通、心手相合而创造出来的超灵艺术境界。

《兰亭序》即是文人雅韵审美的典型代表,是魏晋书法温润如玉、飘逸潇洒、气韵生动的风格体现。南宋黄庭坚曾这样评价:“两晋士大夫类能书,笔法皆成就,右军父子拔其萃耳。观魏晋间人论事,皆语少而意密,大都犹有古人风泽,略可想见。论人物要是韵胜,尤为难得,蓄书者能以韵观之,当得仿佛。”文艺作品的审美趣味和风格特征,带有时代的共性和个体的个性。审美个性由创作者的精神和追求所决定,不同的艺术个性、风格和流派,是各位书法家审美意识能动选择的结果。王羲之深受儒、道、释精神的影响,并将三者融通、内化于心,通过高超的书法技艺将心目中的理想和审美境界表现得淋漓尽致。《兰亭序》借描写山水之美讴歌人生、探求天道,是东晋文人独特品格、独立人格的写照。文中所表现出的自然观、宇宙观、审美观,以及对道家思想的推崇,更是当时玄学盛行的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讲,解读《兰亭序》只从书法作品的角度是远远不够的,它还是一篇传世文学甚至是哲理之作。

《兰亭序》为文的独特性与魏晋时期的社会发展和文化艺术的独特性是分不开的。魏晋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重大变化时期,刘汉王朝之后它历经近400年动荡,形成多元化社会格局,经济、政治、军事、文化包括哲学、宗教、文艺等都经历转折,这给社会带来纷争不安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思想解放和自由,加之玄学大兴,使当时对个性的尊重达到神化的程度。也就是在魏晋时期,文学走向了自觉、独立,“由汉代的伦理主义,变为魏晋的个人主义,再变为南朝的唯美主义了”。这个时期的文学自觉,体现在极其尊重个人精神生命和对感性、审美的追求。魏晋时期开始,书法理念出现了一次飞跃,由注重汉字形体结构之美,上升到追求作品神韵以及表现书家的精神风貌和个人情趣。魏晋文人的主体意识和独创精神,成就了这一时代文化和书法艺术的辉煌,并深深影响了后世文化和书法艺术的风格流派和发展走向。比如,元朝就曾掀起临摹魏晋书风的复古潮流,自赵孟頫倡导开始,“国朝至元以来,学士大夫,书札之后知魏、晋之遗者,吴兴公实倡之”,而赵孟頫本人“天资绝高,游艺造极,临池积学,亦非他人所可及”。在审美倾向上,赵孟頫所提倡的,是以魏晋风度为宗、以唐人笔法为式的复古理论。一直以来,虽然学术界对“魏晋风度”定义的探讨各不相同,但对其“觉醒、解放与自由”的内涵有一定共识,认为“魏晋风度”有着特定而多样的美学意蕴和精神内涵,是一种在中国文化艺术史上有悠久而广泛影响的精神境界。

时至今日,当代人研习书法、临写上古碑帖,期望可以和其中历史及人物产生思想情感的关联和共鸣,从而感知中华文化的审美理想和境界。中华美学历来强调审美的情感性,认为审美是兴情,是主体与世界的情感交流。书法艺术的审美,不单纯建立在字形结构、色彩线条等外在表现上,还建立在书法家思想意识和情感趋向的心境中。我们欣赏书法作品,感知人物情思、感受文化精神,以期滋养内心、提升修养、丰富审美。而今种种书法活动,尤其是青少年书法教育,如果只是讲授汉字点画的书写,那就走入了舍本逐末的游戏,弱化和漠视了书法艺术的熏陶作用与审美教育功能。终归,字是为文而存在的,依于文与道的传承,文化精神才能跨越个体生命和时代的局限,挽手古今、创新现在、通向未来。正如《兰亭序》所言其旨:“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此处的“斯文”之“文”,既是文字更是文化。从孔子的“天之未丧斯文也”,到韩愈的“生人之治,本乎斯文”,再到苏轼的“万古斯文”,“斯文”的含义在悠久的历史传承中不断丰富发展,它代表文学、文化或文人,意谓温文尔雅、文质彬彬,还指礼乐教化和典章制度等。自古而今,文脉延续,“斯文”永垂。“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中华文脉的传承和审美精神的阐发,有赖于“斯文”精神和传承“斯文”精神之人。希望我们当代人在目光与书法的接触中,不仅会欣赏书法的点画线条,更能透过文字内容识读隐藏背后的精神生活故事,感受蕴含其中的“斯文”境界。书法是提升审美意识的一个有效载体,是加强审美教育的一个重要途径。智能时代,应更多注重新媒体的运用推广,以数字化思维创新创造更多新形式,推出更多承载着中华文化价值和中华美学精神的文化产品,让优秀的书法文化资源在当代得到多元、立体化的展现与传播。

三、兰亭之书:“妍美新风”的创新意蕴

《兰亭序》得其“天下第一行书”的美名,更多是从书帖角度说的。书法,有别于其他文艺形式,它是通过字法、章法、墨法等具体形态来展示审美特质的。而汉字象形又抽象的特点,极适合成为审美对象。《兰亭序》书法之美,在当时不但具有开创性,还具有引领性。它代表着魏晋书法一代新风——从质朴之风转向妍美之风,体现了从粗到细、从疏到密、从拙朴到华美的审美发展。元代书法家赵孟頫评价道:“右军字势,古法一变,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故古今以为师法。”那么,此前“古法”是什么样的呢?从现存的碑帖可以看出,王羲之早期书法作品大多带有隶书笔意,字势扁阔,古拙内敛。比如他的《姨母帖》等“过渡型”书体,就“以古拙胜,知不专尚姿致”,体现了他早期质朴凝重的书法风格。之后,他逐渐改“古质”为“新妍”,书写完全脱离之前的古朴隶意,用笔转向细腻多变、精练华美,不但形体自立、形成独特风格,还一度引领东晋书法新风。当时书法名家庾翼曾写道:“小儿辈乃贱家鸡,爱野鹜,皆学逸少书。”而王羲之书写《兰亭序》时51岁,他的书法技艺和风格更是臻于纯熟,已有“清风出袖、明月入怀”的气度神韵。如果王羲之书法终其一生停留在“古法”样式,断然不会有后来“书圣”之誉。

在书法精进之路上,王羲之不囿于老路,敢于创新求变。这也是我们欣赏、解读《兰亭序》的要义所在。我们临帖、研习《兰亭序》,不是提倡像古人一样“皆学逸少书”,而是要从“古质”为“新妍”的转变中认识到书法的真谛,看到艺术的生命力在于不断尝试与创新。艺术如果开始亦步亦趋、拾人牙慧,那艺术就会走向固化、萎缩,失去蓬勃的生命力。艺术的自我更新,不在于哪一种风格,更在于要不为哪一种风格所囿于、禁锢。正如书法风格不在于是妍美还是拙朴,而在于面对变动不居的生活和时代,它始终是流变的、创新的。即便是拙朴一格,于今于昔,于你于我,也是各有不同、千姿百态的。中国书法艺术经过几千年不断发展演变,经过无数人的创造创新,已经发展成为一个由多种风格组成的艺术百花园。正是千姿百态、具有个性化的不同艺术风格,才成就了艺术百花园的“百花齐放”。

书法,不仅要与时代会意,还要与个人内心会意,表达自己的真感情、真性情。这既是书法艺术的任务,也是书法审美的要求。“意在笔前”“神采为上”,是书法艺术的本质要求和内在精神。而《兰亭序》书法之美,难能可贵的是“出之天然”、率性自然、毫无造作,体现“真”的会意。历史上,一说是王羲之完成《兰亭序》后,自己也很得意,后来又多次临写,结果都不如初稿有神韵。这反映了创作者的初心,自然书写,“无意于佳乃佳尔”,《兰亭序》稿本有数处涂抹改写的痕迹。当然,王羲之书写《兰亭序》时的率意,是书法技艺精熟后“熟后而生”的率意,和初学书法者技艺不精、率性而作不是一回事。初学者还是先要扎扎实实地临帖和创作,如此反复若干,等书法技艺纯熟后,结体和笔意会在无意识中形成,从而呈现“无意乃佳”的天然气象。《兰亭序》一气呵成,乍看仿佛没有下功夫,仔细观看却有品味不尽的笔意,其审美多样和审美厚度足以经得起长久的审视、琢磨和玩味。《兰亭序》里的每个字,笔势翩翩,欹侧多姿,字字鲜活,各个自足,天真自在,富有灵性。单就一个“之”字,每个结体都不同,神态各异,富于变化。唐人何延之撰《兰亭始末记》评之曰:“用蚕茧纸、鼠须笔,遒媚劲健,绝代更无。凡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有重者皆构别体。其中‘之’字最多,乃有二十许字,变转悉异,遂无同者。其时乃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书数十百本,无如祓禊所书之者。”

临习《兰亭序》,关键在于掌握书写性的精髓。“书写性”是书法艺术最重要的特征,是书法“贯气”的来源,是书法作为“生命体”的决定因素。所谓“书写性”是指作品中笔触的运动感和连续性,它意味着作品的生长性。中国书法就是把这种书写性发挥到极致的艺术。当前书法教育培训中“描字”“画字”比比皆是,很大一个原因,是偏离了书写性的正确轨道。书法,正是借由书写的展开而不断生长的空间和结构。值得借鉴的是,《兰亭序》书写性倾注全篇,从第一字“永”到末一字“文”,“翩若惊鸿、矫似游龙”,一气贯注、风神潇洒。对此,明代书画家董其昌评价说:“右军《兰亭序》,章法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小或大,随手所如,皆入法则,所以为神品也。”如“戴着镣铐的舞蹈”,严谨法度之下线条笔意的无穷变化和流畅的书写性,正是书法永恒魅力之所在。

艺术审美,是古人和今人跨越时空的精神交往通道。相聚风雅、文章锦绣、书法妍美,《兰亭序》集“三美”于一体,堪称古代文人生活情趣和审美格调的集中体现。《兰亭序》标注着晋人的审美理想。书法是魏晋时期重要的艺术形式之一,美学家宗白华将其视为魏晋之美的最好体现,认为“晋人风神潇洒,不滞于物,这优美的自由的心灵找到一种最适宜于表现他自己的艺术,这就是书法中的行草……这种超妙的艺术,只有晋人萧散超脱的心灵,才能心手相应,登峰造极”。“魏晋玄学使晋人得到空前绝后的精神解放,晋人的书法是这自由的精神人格最具体最适当的艺术表现。”这是对魏晋书法中蕴含的审美意识及其玄学精神准确而又精彩的概括。相比篆隶的繁复难写,行草简易流便,更易抒发魏晋玄学人生观影响之下的心灵的自由与精神的超越。

《兰亭序》摹写众多,传后世者不下数百本。虽然它真迹已经失传,但仍可通过拓本或临帖,激发后世无数慕追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它是书法人心目中的“桃花源”,在一次次识形赏质、心摹手追中,演绎着过去与现实的交织、彼岸与此境的抵达、审美和生活的相融。“笔墨当随时代”,时代的发展,现实的需要,必然推进艺术主题和内容的变化与更新,也必会推动艺术表现形式的进步与发展。当今时代,我们重温《兰亭序》传统经典,并不是要穿越古代、重蹈古人、捡拾旧风,而是要从当代人的视角和需求出发,从中获得新的阐释、新的教益、新的启迪和新的创造,从而充分发挥其当代审美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讲,《兰亭序》及其蕴含的审美精神,是古老的、经典的,也是传承的、创新的,应当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肌体的活态细胞。以古为鉴,继古开今,期待更多的“兰亭”成为当下美好生活的文化场景,成为追求艺术创新的展轴,成为精神传承的不灭光亮。

 

作者:丁兆丹(笔名:丹青),东南大学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研究院特聘研究员

来源:《北京联合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04期